请把教育权留给我们自己！读《尼尔！尼尔！橘子皮！》

这书名很“奇葩”吧？

很“奇葩”的书名源于很“奇葩”的作者，而作者很“奇葩”是因为他创办了一所很“奇葩”的学校——夏山学校。

夏山学校的确是一个“奇葩”的存在，尽管它已经存在99年了，尽管它现在已经享誉世界了，但在英国，它依然不被主流真正认可，在国外许多教育同行眼里，它依然是一个海市蜃楼一般的乌托邦——

上课完全自由，自由到孩子可以上课，也可以不上课；学校没有任何强加给学生的课程，所有课程的设计都是基于学生的兴趣，甚至源于学生的某一项个人爱好；学生也没有规定必须穿统一的服装，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穿他们想穿的任何衣服；在这里，学生谈恋爱不被鼓励，但也不受到压制；一切有关集体和生活的事，包括对违规者的惩罚都是由学校大会投票处理，不论年龄长幼，每位教职员和孩子都只有一票……

如果这所学校在中国，有多少家长敢把孩子送去？

然而，从1921年创办至今，夏山学校却顽强地在这个地球上屹立了近百年，成为与英国伊顿公学、美国道尔顿学校和乌克兰帕夫雷什中学齐名的世界基础教育“四大名校”之一。

因为对夏山学校的惊奇，所以我对创办者尼尔也感到好奇。按我的想象，一所领先全国乃至全球的教育实验学校的创办人，一定有着丰富的教育实践和深厚的教育理论，比如苏霍姆林斯基。但读了《尼尔！尼尔！橘子皮！》，我很“失望”，因为尼尔的大学专业并非教育，而是文学，他对教育理论并没有特别的研究；虽然在创办夏山学校之前，他曾经在其父亲学校当过实习教师，后来在乡村也有过短暂的教书经历，但总的来说，他远不是有丰富教育经验的教育者。

当我知道他父母都是教师后，便想当然地认为尼尔的教育情怀，源于他父母的影响。但根据尼尔的描绘，他父母显然都不是好教师。他回忆道：“儿时的我并没有得到父亲足够的关注。印象中他对我的态度总是很粗鲁，所以我从小就对父亲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恐惧，这种恐惧直至成年也不曾全然克服。”“我的得意换来了母亲的一顿胖揍。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骄傲的小妇人。在孩子眼里，她树立的规矩冷漠无情。”

从在这本个人传记中，我看到尼尔在创办夏山学校之前，人生色彩相当斑斓：少年时代的恐惧与好奇——恐惧听鬼故事，恐惧夜晚，恐惧母亲的各种强迫，恐惧父亲那张冷冰冰的脸；同时他也充满了好奇，各种寻宝游戏，乡间的婚丧嫁娶，恶作剧，包括对性的好奇……少年时代的冒险与尝试——发明自行车，通过广告赚钱，课外阅读，探索自己的运动能力，崇拜偶像，想当兵，想做神职人员，想做钢琴家……青年时代的体验探索——做乡村教师，读大学发现自己的特长领域，发展文学爱好，做出版编辑，一战当兵，再做教师，与朋友创办国际学校……

这些丰富的经历后来都成了尼尔创办夏山学校的思想资源，他对教育的理解更多的就来自自己的经历。比如，夏山学校对“自由”至高无上的强调和尊重，就源于他对父母教育的恐惧。正如现任夏山学校校长、尼尔的女儿伊佐·尼尔·雷德黑德在本书《致中国读者》中所写：“他自己经历了一个毫无快乐可言的教育体系：少年时被束缚于课桌，被迫学习成年人认为有益的一切。他顺遂内心的感受与指引，不忘初衷，在岁月长河积聚的各种资源的鼓舞下，潜心形成了自己独立特性的教育体系。”

书名“尼尔！尼尔！橘子皮！”，就是夏山的孩子给校长尼尔取的绰号，每一个孩子都不叫尼尔为“校长”，而是直呼其名同时也直呼其绰号：“尼尔！尼尔！橘子皮！”尼尔说：“既然可以被夏山的小学生哄叫成‘尼尔！尼尔！橘子皮！’那么，我也乐意被世界上所有孩子如此称呼——这就是我，一个信任孩子的人，一个信奉淳朴善意和脉脉温情的人，一个在权威中只看到控制或多数时候看到憎恨的人。”

尼尔还特别解释道：“为什么选择这个押韵的短句作为自传的书名呢？因为它涵盖了我与孩子们相处的一生。……它并不包含无礼或憎恨的成分，恰恰相反，这句话意味着爱和平等。假如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称呼他们的老师‘橘子皮’，那么，我的信箱里也许再也不会塞满以下开头的来信：‘我讨厌我的学校，我可以来夏山上学吗？’”

一个绰号涵盖了一个校长和孩子相处的一生，这样的校长该有多么的慈祥温暖？这样的学校的师生之间该有多么的平等和谐？

尼尔与他同样身为教师的父母在教育理念和行动上如此天渊之别。父母充满控制的专横教育，却催生出张扬自由的民主教育。

这不是一本讲夏山教育的书，而是一本谈为什么夏山会成为夏山的书。

夏山学校的精髓是“自由”。而自由，是最被误解甚至抹黑的词。特别是在中国，人们——尤其是教师——每次说到“自由”，都会情不自禁加一句：“当然我们也不能搞绝对的自由。”其实，这句话本身就是对“自由”的误解，甚至无知。因为“自由”本身就排出了“绝对”的含义。“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就像不可能有“有骨头的鸡蛋”一样，鸡蛋就是鸡蛋，骨头就是骨头。你不能在吃鸡蛋的时候说：“我不吃有骨头的鸡蛋！”这不是有病吗？所以，当有人说“不能搞绝对的自由”同样是在胡说八道。我们说“追求自由”这句话中的“自由”天然就不含“绝对”的意思。

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在这里无法展开论述。我们听听尼尔在本书中有关自由的“金句”——

“切勿满足于‘井然有序的自由’，那是莫须有的幻想，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自由，只关乎有或者无。”

“自由可以非常简单，自由就是自然、友善，心中充满爱而非仇恨。”

“良好个性的形成源自内在的自由，而非来自外部管教。”

“我始终坚信，如果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自由成长，社会犯罪率会下降到历史最低水平。”

“遵守！服从！发号施令者咆哮着，可是人们遵守的不是平等的规则，而是上级的指令，服从的也不是平等本身而是上级。服从隐藏着恐惧，而恐惧本身应是任何一所学校中最为罕见的、最不受鼓励的情绪。”

“在夏山不存在所谓的代际鸿沟，倘若存在，我在日常例会上的提议，就不会出现半数被否决的情况，一名12岁的女生也不可能当面对老师说：‘你的课讲得真无聊’。我必须补充说明，自由是相互的，因此，我们的老师也可以对孩子说：‘你真是一个讨厌鬼’。”

“我并不反对学习本身，而是希望还原学习的常态，我希望学生的学习出于自发自愿。”

“教学方法容易被督查，快乐、诚实与均衡，却难以被检验。一言以蔽之，自由难以被度量。”

细细咀嚼一下这些话，也许读者对自由会有新的理解。

什么是好的老师？尼尔有他的标准——

“我不需要那种拥有强大人格的超人，因为自由的儿童拒绝这类老师。”

“真正的好老师常常利用休息时间和孩子们厮混在一起。”

“寻找教师时，我更看重幽默感而不是尊严。换言之，理想的教师一定不能让学生心生恐惧，也万万不能是道德家。”

“学校扮演着青少年的生活杀手的角色，在日常教育教学中慢慢灌输着服从。而服从，极有可能是致命七德之罪，它忽略了孩子天性中所有的重要因素——玩儿的天性、自然的喧哗。它迫使学生‘尊重’教员，迫使学生假装伪善，而压制学生与生俱来的诚实品质，将学生培养成真正的伪君子。”

“我认为，一部留声机足以包揽日常教学中绝大多数百科全书般的知识。我更关心的是：师范学生与学生之间有多少互动？有多少师范生在实践中对儿童心理学所知寥寥？”

“一个饱读弗洛伊德、荣格和阿勒德著作但缺乏独立思考的书呆子，面对孩子的偷窃，懒惰或者无耻行为只能是束手无策。”

“教师究竟应不应该使用心理学呢？我的建议是请不要把它当做实践的工具，而要活在其中。”

所谓“代沟”，可能是最令教师和家长头疼的问题之一。对此，尼尔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坚信：各个学校最必要的改革正是消除年轻人与长者之间的深沟——经久不变的家长式作风，这种独断专制的权威带给学生的是贯穿其一生的自卑；成年之后，他们仅仅是把权威的对象由教师化为老板而已。”

“一般而言，只有那些肯与孩子一起成长的家长，才可能避免与孩子之间产生代沟。”

什么才是好的教育？什么才是教育的成功？尼尔说——

“一名因偷窃被伊顿公学开除了男生转到我的学校，顺利毕业并疗愈，为此我一直引以为豪。”

“我主要的兴趣不在于他们是不成为教授或者砖瓦匠，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个性、诚恳和忍耐力。”

“大多数人成不了伟大的诗人，也成不了伟大的音乐家。我们都从事着力所能及的渺小工作，然后尽己所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

夏山的思想遥遥领先，且独领风骚，夏山的实践丰富多彩，且惊世骇俗。感兴趣的读者除了读这本《尼尔！尼尔！橘子皮！》，还可以读读尼尔写的《夏山学校》。

1949年6月，当时的教育部在对已经创办28年的夏山学校进行了全面考察评估之后，写了一份《英国政府督学报告》。其中有这样的评价：“夏山教育并不与世俗的成功背道而驰。毕业生中有英国皇家电器机械工程兵上尉、炮兵中队长、轰炸机队长、幼儿园教师、空中小姐、名乐队竖笛手、皇家学院荣誉会员、芭蕾舞明星、无线电台长、报纸专栏作家及四大公司市场调查主管。除此之外，他们曾得到下列学位：剑桥大学荣誉经济学硕士、皇家艺术学院奖学金研究生、伦敦大学物理学荣誉理学士、剑桥大学历史学荣誉文学士、曼彻斯特大学近代语言学荣誉文学士。”

如此自由的学校，却有如此辉煌的办学成效。夏山的不可思议，正在于此。

但夏山并未因此而摆脱种种质疑。同时，面对教育当局要求的各种办学规范和各种量化督导，尼尔不胜其烦。在本书中，尼尔为此自信而豪迈地向全世界大声说道——

“鉴于夏山的老校友们几乎都是生活的赢家，我有必要表态拒绝教育督查。我应该理直气壮地对教育部这么说：‘在过去50年里，睿智并且有修养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夏山学校，他们相信夏山学校的教育体系，对夏山的教育效果感到满意。为什么我的学校要根据一个与我的教育理念不相干的官方标准进行评判？夏山学校的立意在生活本身，我们拒绝接受一群只关心教学方法和纪律的人的评价。请让督学制定洗手池、浴室和灭火器的数量标准，对此我们夏山一定严格遵循。但是请把教育权留给我们自己！’”

这样的愤懑在中国不一样也同样在存在吗？不同的是，在中国，未必有校长敢于发出这样的声音。

2020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