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当年的我，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理优生作弊

优生，本来是指品学兼优的学生。如果一个“优生”作弊，显然就不是真正的“优生”了。但是，在我们通常的语境中，只要一个学生成绩拔尖，而又没有犯大错，那肯定就是“优生”了。

那么，成绩出类拔萃的“优生”会不会作弊呢？

先读一篇作文，这篇作文的写作时间是1982年4月29日。

在考场上

“白雪，100分！”

当李老师依次念到我的英语考试成绩时，我的心“咯噔”一下，脑袋好像被谁狠狠地击了一棒。

“她真行，又是全班第一名！”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白雪嘛！”

“哪次考试成绩不是在班上遥遥领先呢？”

……

耳边是一片的赞叹声。许多同学都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几十秒钟以前，当李老师念到“高红99分”“马庆99.5分”时，同学们为他们的高分惊叹不已，不住地夸他们，现在我的100分使大家不约而同转移了赞扬的对象，把一切能够想出的颂词通通灌进我的耳朵。

这种场面我经历过不止一次了。从小学到现在，我不知得过多少次100分。但每一次看见试卷上那鲜红的“100”，我都像第一次看见那么兴奋。因为这个100是我勤奋刻苦的标志，所以每当我手捧满分试卷，置身于赞扬的包围，我心里总是涌现出无限的欣喜、自豪。虽然我会不好意思地把头低着，而两手不住地、下意识地抚弄自己的小辫子。

然而今天，同样是置身于赞叹之声的包围，我心里却没有一丝自豪之情和半点幸福之感，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惭愧……

英语考试那一天，我做得非常顺利，一道道试题在我的笔下土崩瓦解，可就在即将大功告成时，我一下卡壳了——最后一道汉译英的一个单词“地球”我想不起了。我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等做完后所有题之后，我便集中精力苦苦思索这个单词的面目，可还是想不起。于是我打算放弃这个单词，不想了！

我便把试卷仔细检查了一遍。好！其他题都做得准确无误，然而正是这个准确无误，使我产生了极大的遗憾：唉，如果那个单词能想起来，我不就能得100分了吗？现在只能得98或99了。不过，我也自我安慰地想，说不定我还是全班第1名呢！

可是，那个被我遗忘因而不得不放弃的单词，总是使我感到不安：说不定其他同学的试卷也准确无误，而他们的那个单词是写正确了的。这样一来，即使我得了99分，“学习冠军”的称号也不属于自己了，同学们赞美、羡慕的对象也不再是自己了。

不行！说什么也得把这个单词写正确，保住我的第一名！我在心里发誓。

“离交卷还有几分钟了，请同学们仔细检查一遍。”黄老师提醒大家道。

眼看马上就要交卷了，可我还没想出那个单词，真是急死我了！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马庆同学正展开试卷仔细地检查着。我突然想，如果能看到马庆卷子上的单词多好啊！我这样想着，心里没有拿定主意看不看他的试卷上的题，可眼光却不听话地朝前边瞟过去。果然在马庆最后一张试卷的右下角，我看见那个单词，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于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来不及了，我1.5视力的眼睛已经将earth这个单词从马庆的试卷中捕捉了过来，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开始交卷了。耳边是黄老师的催促声，和同学们整理试卷的沙沙声。

“不能写上这个单词，这是欺骗！”“不，应该写，你又将是100分，又是全班第一名啊！”“第一名！”“100分！”这几个字在我心中交替出现，终于占据了整个心灵。于是我用发抖的手写上这个答案，最后一个交了卷。

几天来，其实我心情一直很沉重，随时都觉得有人在议论我：“这个人作弊！”由于痛苦的折磨，我曾几次鼓起勇气准备去承认错误，可是……

可是向谁承认呢？同学们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认为我是在发神经病。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一个一向是全班成绩最好的白雪会作弊。等他们终于明白事实的确如此时，他们会像被骗子骗了一样，把对我所有的赞美变成全部谴责：“啊，原来你的本来面目是这样！”

像冯老师说吗？不，冯老师得知我作弊后，她会这样想：啊，看来你过去的成绩是否是真实，也值得重新研究。

向李老师说吗？不，他刚刚当上我们的班主任，如果听了我的话，我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他还会还可能带着笑容说出许多尖酸刻薄的话。

算了，不说。只要我今后不再这样做了不就行了吗？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实际上是自己欺骗自己。今天这个“100分”落在了我的试卷上，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可是，连同这100分带来的内疚之情，却是我没想到的。

放学后，当我在回家的路上重新拿出一张试卷时，那鲜红的“100分”又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个“0”，如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审视着我。啊，这是同学们愤怒的眼睛。这是冯老师难过的眼睛，这是黄老师犀利的眼睛，只是李老师严峻的眼睛啊……

啊，这是我第一次作弊，使我第一次受到良心的谴责、道德的审判。在学习的考场上，我赢得了同学们羡慕的100分，但在人生的考场上，我却染上了人们所憎恶的品质！学习的考试是暂时的，人生的考试却是长久的。时时刻刻，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们诚实的心，都在受着严峻的考验！

不！我一定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尽管同学们和老师们知道后，我一时会处于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的境地，但我却可以重新换回自己诚实的心灵。我坚信，同学们、冯老师、黄老师、李老师最终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想起今天的作文题，找到了一个承认错误的办法。于是回到家，我迅速拿出了作文本，翻开了新的一页，怀着惭愧而坦然的心情，挥笔写下四个大字——

在考场上

……

1982年4月29日

这篇作文其实是我写的。当时我刚刚参加工作两个多月。

现在我说说写这篇文章的背景。

这是一篇下水作文，即和学生一起写的同题作文。我从参加工作，一直到退休，几乎（其实我印象中没有例外，但为了不把话说绝，万一我又忘记的时候呢？所以还是加个“几乎”）每一次给学生布置作文，我都写一篇同题的“下水作文”。

还有一点要说明，我刚参加工作时，并没安排我当班主任，这个班的班主任是冯老师，教体育的中年女教师，她非常优秀。但我感觉孩子们特别可爱，我真心喜欢他们，便给当时的林校长提出，我能不能当班主任？后来学校便把这个班交给我了。我就拜冯老师为师。而这篇作文写于我刚刚接任班主任的第二周。

应该说，写一篇下水作文，不过是我作文教学的一种方式，但这篇文章之所以这样写，则有我的精心考虑。

当时，我觉察班上有个别学生语文测验作弊。详情我就不说了。总之，当时我很不安。虽然只是小测验，而且还只是我的怀疑，并没有“现场抓获”，但我觉得依然不能放纵。然而，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去找这个学生谈话，万一冤枉了他，这将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灵伤害？

但我的怀疑也并非凭空想象。我决定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于是，便想到了“下文作文”。

当时我给学生布置的作文题是《在考场上》，不是当堂完成的课内作文，而是拿回家去写，第二天交。

作文评讲时，我都会给学生公开我写的同题作文，并让学生给我做评判，还可以修改，等等。所以，当这篇文章让学生讨论时，对我来说，就不仅仅是作文教学了，而且还是不动声色的教育。

文章的情节当然是虚构的，主人公“白雪”也是虚构的，但其他提到的人物，比如“高虹”“马庆”都是实名，这是当时班上最拔尖的两个“学霸”（当然，那时候还没这个说法），文中提到的“冯老师”就是该班的体育老师和前任班主任，“黄老师”是他们的英语老师，“李老师”自然就是我了，当时我批评学生很尖刻，所以文章我写到这一点。

虽然我是为教育而写的这篇文章，但我要说的话已经全都在作文中了，所以在作文评讲时，我并没有太多关于“诚实”的说教。尽管如此，学生们受到的心灵洗涤还是明显的。

效果之一，就是果真那个学生承认自己作弊了。记得当时放学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校回家，而是在我办公室窗外徘徊，但也没有进来找我。估计是在犹豫。后来他终于在办公室门口叫：“报告！”

一开始，他的确欲言又止，满脸惭愧。但我非常温和地和他聊天，渐渐地他也放松了。他说他就是想保住“第一名”，结果没有战胜自己的虚荣心。让我惊讶，或者说“惊喜”的是，他还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作弊，是第二次，第一次作弊是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不说，我完全不知道，但他主动给我说了我不知道的小学作弊，我很感动。孩子毕竟还是单纯的孩子！

我对他说，你这一次作弊，如果被发现了，人们自然会怀疑你以前的成绩的真实性。你当然会觉得冤枉，因为一次作弊并不能说明你以前考试的成绩都是作弊得来的，但你要理解人们的心理。不过，在我眼里，你依然是优生，不只是你的成绩依然拔尖，而且你这个行为还证明你能够战胜自己，承认错误，也相信你能改正错误。

意外的收获是，几天后还有一个女生给我认错，说她有一次数学测验也看了旁边同学的题。她是个中等生。但很纯真，很善良。当时，我居然很感动。

孩子们毕竟还是纯真的。

后来，我班几乎（依然是为了不把话说得那么绝对）没有作弊现象。后来只要是单元测验，我班都是无监督考试。“诚实比一百分更重要！”曾经贴在我班教室黑板的上方。再后来，学校的半期考试和期末考试，都要求以“混班交叉”的方式考试（我想，不用我解释，大家估计都懂是怎么样的方式）。唯独我坚持不把我班打散，依然是全班一起考试。为此，我还和学校领导发生了冲突，但我对学生的信任，让他们特别感动，纷纷说：“要绝对诚实，为李老师争气！”

这件事过去三十八年了，这个学生后来从事国防军工的科研工作，很有成就。

对学生来说，做了一次弊，只要改正了，仍不失其纯真可爱；特别对一个作弊的优生，我们既不能因为他是优生，就纵容他的行为，放弃对他的道德教育，也不能因为他做了弊，就否认他其他的成绩和优点，因为他的人生之路还长着，应该给他以希望——当然，前提是真诚承认错误，切实改正错误。

38年的历史已经证明，虽然我年轻时不成熟，犯了许多教育错误，包括打学生和挖苦学生，但至少在这一件事上，我做对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名师作弊”的事了。现在是一个特别浮躁的时代，各种因素（包括一些制度的设计）都在鼓励人功利，鼓励人不择手段，但这不能成为我们自己作弊的理由。尤其是“名师”作弊，更不能以“制度”和“社会风气”来原谅自己，我们也不能因此宽容作弊的“名师”。但是，名师作弊，不能说这位老师的所有成果都是作弊得来的，能够成为“名师”必然多少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和一番刻苦勤奋做基础。但如同优生作弊一样，名师作弊也更具有蒙蔽性，因为一般人想不到：那么优秀那么有名气，怎么可能作弊？